Vol.1 - 我不想讓人知道我是詩人
何杉,詩人,長居新加坡。主要以中文寫作。出版的詩集包括《一個時刻》和《平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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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 你先介紹一下自己?
何杉 我是何杉,我現在從大陸移居到新加坡已經今年是第二十五年了,中間當然像候鳥一樣來來去去。 從大學時候我有寫作品,有寫詩,我參加詩社,是詩社的社長。 之後踏出大學校門的那一刻開始,好像忽然之間寫詩的慾望就消失了。 之後那麼多年、二十年居然就再也沒有拿起筆來過。 然後一直到我父親生病,就重新開始慢慢地寫,慢慢累積了一些東西吧,然後就去找了個出版社,他們表示也挺願意出版我的作品,就有了第一個作品集 。 之後又很巧合找到台灣的另外一間出版社,他們是願意免費幫我出版作品集,作為他們公司的出版社的第一本書。 目前就一邊在教書,一邊應該很快就可以完成博士學位。 我定義自己算是標準的離散華人,離開了自己的母國來到新加坡,它的母語也不屬於我們真正的母語。 我是在最近在寫參與一個離散華人寫作計畫的過程中才逐漸意識到這件事的。 昨天晚上我在重新思考寫作過程的時候,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感受到,語言確實是我剩下來唯一的、最後能夠和自己的母國建立聯繫的東西。
凌霄 你的博士課程是什麼?
何杉 我是南洋理工大學的博士,一邊工作一邊讀。 博士不是專職的。 我自己做的是跟教育學有關係的東西,是教育戲劇在新加坡華文教學的應用。 中國大陸大概只有兩到三所學校在做,新加坡除了我以外只有另外一個學校在做。 台灣那邊稍微多一點。 做博士計畫都是出於個人興趣,剛剛提交了我最後的論文,應該老師再審查一下就可以發給海外評審。
凌霄 你從大學畢業,就是沒有寫詩到重新開始寫作大概是多少年?
何杉 我一九九五年大學畢業,二零一六年重新開始寫,真的是二十年。
凌霄 你覺得父母對你的寫作這件事...中間有一些經歷,我看你在其他地方有講照顧你父母,然後包括去醫院的一些經歷,你覺得對寫作有影響嗎?
何杉 它有非常重要的影響。 我覺得任何一個寫作者,我們都很難在一個層面上去闡釋為什麼他在這個時刻重新開始寫作,但是他一定有一個具體的、切實的事件,至少對我自己來說就是這樣。 因為父親老年癡呆,我回去中國進醫院,我接到電話,當晚訂了機票搭夜班機趕回上海,就坐在急診大廳裡面。 我們中國人都知道所謂的急診大廳是個什麼狀況,基本上就是死神來來去去的地方,一夜之間可以就走掉兩三個人。 所以那一刻,我覺得是我自己一個成長的過程。 在那之前,我想我們人生中很少直面死亡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但是在那個時候我是真的看到死亡就在身邊悄悄地走過,我覺得那個東西對我的震撼其實蠻大的。
凌霄 在大學之後沒有再見去寫作,現在來看的原因是什麼?
何杉 我重新開始寫到現在,一轉眼大概六、七年,我還是把它歸結於內在的驅動力。 當你的驅動力夠強大的時候,你會覺得有某些東西在推動你,我很難具體描述那個具體的到底是什麼,但是我可以辨認出來是有某一個東西在推動你。 在大學畢業之後,很簡單的,一個青年人踏進社會,他有太多的現實事物需要去應付。 比如說他需要去應付學校裡面、工作單位裡面的新同事,他需要去應付工作上的種種瑣事,他可能還精力很旺盛,他需要去尋找自己的伴侶,他需要逐步地在自己的事業上升 期當中,逐漸把自己的地位鞏固起來,豐富自己的經驗。 這樣很難繼續保持寫作的狀態。 因為寫作這件事,從我自己現在來看,是需要高度的專注力的,你很難說我純粹是為了追求語言的漂亮,我就去寫作。 即便是那樣,我也覺得需要某種很強大的專注力。 我想二十多年沒有寫作,這太正常了。 我重新開始寫的時候,確實覺得有閒暇的時間、空白的時間留給我去思考、去長時間專註一個主題。 我現在寫作狀態是平均兩個星期可以寫一個作品,真的很準確。 大概以我的進度,最多兩個星期只能寫一個作品。
凌霄 聽起來你好像有寫作計畫?
何杉 我沒有寫作計劃,過去做訪談時也說過,我自己的狀態是等待一種 calling 的狀態。 就是某一個召喚、某一個主題,它出現了,然後我得等待那個主題,它想以什麼樣的形式被我表達出來,我得去等待那個東西。 等待的時候我不知道那個到底是什麼。
凌霄 它主要是和你個人的經驗相關的嗎? 你會去關註一些和你個人並不是那麼相關的、更群體性的,或者說是文化性的東西嗎?
何杉 我覺得自己在不斷的變化當中。 去年應該我記得沒錯的話,有一輛大巴在山上側翻,摔下山谷了,有二十七個人死亡。 我讀到這篇新聞的時候,我覺得很難不寫點什麼,後來就為二十七個人寫了一個東西。 俄烏戰爭爆發期間,當然現在還在進行,我寫了一系列關於俄烏戰爭的事。 還有二〇二一年的冬天,我母親在上海動手術,剛好是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我不能不飛回去,飛回去以後就是被關在酒店裡面關十四天,哪兒也不能去, 就只能每天跟我母親視訊通話。 雖然離家很近,每天能夠做的就是讀新聞,在房間飯店房間裡健身,讀新聞、寫東西。 那段時間每天讀新聞,讀到一個新聞,河南有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被另外三個少年騙到麥地裡面殺了,把他的屍體埋在麥地裡面,他的媽媽就無論如何找 不到自己的兒子。 一直到來年,後來麥子長出來的時候,他們終於把遺體給挖出來。 我覺得像這樣的新聞真的非常搖晃我自己。
凌霄 郵件裡你有提到說,你有在關注寫作裡古典和現代的問題,我可能想問的是另一個角度,你覺得對中文的寫作者你有什麼不滿的嗎?
何杉 我自己中文的現代詩是幾乎不讀。
凌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有一個確切的年限嗎?
何杉 好像沒有確切年限。 那咱們這樣分現代詩,你說我們往前推,最早的一批是新月派詩人的東西。 我父親是大學中文系的教授,家裡面還是有點浸染啦,新月派這些早就讀過了,我就覺得這東西實在是太爛了。 中學時候我們大家都讀艾青、大雁河啦,吶喊派的這些詩人的東西,我覺得沒什麼好看的。 我們大學時候,當然就是讀先鋒派跟朦朧派的詩人,北島、舒婷、顧城這一批早就讀過了。 北島現在也寫,但我覺得也沒啥可讀的了。 接下去這批所謂後現代詩人的東西,我覺得真的是沒什麼可取之處。 再到更靠近的,比如說唯一我覺得還有點興趣的是藍藍吧,藍藍可能還不錯,「打工詩人」我覺得我也看了幾篇,但是覺得這樣寫能能持久嗎? 這是很大一個問題。 題材重複的話,讀一兩篇就差不多就夠了,所以基本上真的沒有讀到什麼。
凌霄 那麼換一種語言,就是在其他的語言裡,你會找到不一樣的東西嗎?
何杉 我的英文程度沒有說很好的程度,但是我覺得自己從英文詩裡面學了很多。 咱們剛才聊到說我比較喜歡什麼作品的話,我的偶像是 Emily Dickinson,就是我的床頭必備書,有事沒事就拿起來翻一點。 還有瑞典的 Tranströmer;我讀不懂瑞典語,我手邊有的是李笠的版本,所有的版本裡面我覺得翻得不錯。 然後 Mark Strand,我可以直接讀他的英文版,因為他的語言不是特用詞,不是特別的親密,也不是用特別用那些大字。 Mark Strand 我很喜歡,有一段時間我非常著迷,就是拿起來讀兩行就能夠有想寫的衝動。 對我影響最大的,策蘭是對我影響最大的詩人吧。 然後英文詩,Anne Sexton,就是美國「自白派」那一系列詩人,我覺得都相當的不錯。 最近我去看國內譯者李以亮翻譯的,他推薦了許多波蘭詩人的作品,翻譯的作品也很棒。
凌霄 英文詩你覺得在閱讀上給你這種 refresh 的感覺,原因在哪裡?
何杉 ok,這裡面有兩個面向的問題。 首先我們能夠接觸得到的、被出版的、能夠公諸於世的中文詩,基本上都是被閹割過的。 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我在國內也有一些在做詩歌評論的朋友,你看即使是國內比較出色的臧棣、雷平洋,算是現在國內比較火的詩人。 他們的東西沒辦法觸及到一個人真實的處境的話...如果你只是沉浸在語言實驗的狀態,那你的作品其實沒什麼可看的。 我覺得那個東西根本就沒辦法去打動人,它缺少一種深層的震撼人的力量,沒有去關懷到人自己。 作為我們作為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那些比較本質性的東西,是他們沒法去表達的,或者說他們限於週邊的政治環境或者是社會現實,他們無法去表達,即使寫了也只能放在 抽屜裡面,沒有辦法被我們讀到。
在公眾號也會讀到各種中國當代的這些詩人寫的東西,語言上沒什麼突破的。 你要說古典,你要得有比較有音樂感,你讀起來都還要有節奏感的東西,好像那個節奏感我覺得也很缺失。 如果是完全不追求節奏感,那你的作品無論如何是以現代漢語呈現的,以漢現代漢語呈現的東西,它必須至少有某種程度的美感吧。 雖然從來沒有人說過漢語現代詩到底要遵循什麼樣的原則,但是你在表達上要讓別人覺得有一種流暢的感覺。 當我們講唐詩宋詞的時候,現代詩的寫作者和唐詩宋詞的寫作者,用的是同一套語言系統,這一點是無法改變的。 既然用的是同一套語言系統,那不管它是古代漢語也好,現代漢語也好,它的基本的語法也好,或者是節奏感也好,音韻的感覺也好,它基本上還是有共同 之處。 那問題是我在很多現代寫作者身上,看不到能夠把漢語的節奏感表現得很好。
第二個,為什麼我們現在沒辦法再寫格律詩? 我覺得現在寫格律詩就是個笑話。 我覺得也很簡單,你沒辦法再去把現代的許多事物、現代的名詞、現代的造句法運用在格律詩裡面,反之亦然。 你也沒辦法把古典的意象強加在現代詩當中。 例如我們講唐詩,唐詩有田園詩、鄉土詩、邊塞詩。 再拿現代漢語再寫個邊塞詩出來,再寫一個「燕山雪花大如席」這樣的感覺出來,沒必要,因為他們已經寫完了。 我覺得這可能是個兩難。
凌霄 剛才第一點你是說到,你是覺得看到的中文寫作者有一種被審查的傾向。 也有很多生活在海外的華人,你有看到創新的嗎? 或者為什麼還是覺得沒有?
何杉 在海外的寫作者,我覺得說我閱讀的可能不夠廣泛或是怎麼樣,我沒有接觸到他們。 我看到的就是在美國,在紐約有重音社,然後我看到的方商羊。
凌霄 他主要是英文寫作吧。
何杉 對,就是在海外的年輕一代寫作者,他們已經全面的轉向英文寫作了,因為年輕這一代的英文更好,然後他們整個求學經歷基本上都是在海外完成,所以很自然地轉向用英文 寫作。 好像還有那個誰啊,寫小說的李翊雲。 用漢語來寫作的,至少我看到的很少、非常少。
凌霄 你覺得為什麼會轉向用英文寫作? 而且我想補充一下,我是覺得在美國你用英語去寫作,你受到的阻力會比在漢語裡的期待,或者說阻力要少。 大家沒有覺得你用一種 grocery language 去寫有什麼問題。 但是中文裡你跟很多人講「寫作」,大家就會覺得寫作是個很遙不可及的東西。
何杉 對,你說誒好像用英文寫作是很自然而然的現象,大家都可以寫。 但我想說的是,在美國和新加坡還是有點不一樣,因為新加坡處在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因為我們這邊是說有百分之八十多的華人,華語的閱讀量好像也很大,可是真正能夠用比較好的漢語來寫作的人卻很少,然後受眾也很少,寫作是變 成一個很小的小圈圈裡面的東西。
凌霄 你剛才第二點是說到古典的這種感覺,但我是不是可以用一個替換的字。 是不是可以說古典其實是有一種秩序感和和諧感。 這個是在現代的寫作裡。 包括不管是當代現代的藝術,以及文學裡面會比較少見。
何杉 我覺得你用的這個選擇的這個詞非常棒,秩序感和和諧感。 我覺得我們的古典詩的傳統其實已經斷了。 所以我很贊成你說古典詩裡面有這種秩序感和和諧感,因為你一定要受制於那個格律嘛,對不對? 我們講七言,還是講五絕,它一定有一個規則在裡面,就算你寫個元曲,它也是有個固定的、特定的規則在裡面。 正是這種規則和桎梏,可能就造成了一種美感,一種非常有韻律的感覺。 但問題就是,現代詩我們沒有形成一種規則,現代詩該怎麼寫? 大家都覺得說我想寫就寫唄,我想這樣分行就這樣分行。 也不會去講究押韻啦什麼。 但其實英文詩是有的呀,英文詩有很多所謂的寫作班,他們肯定首先開始從押韻怎麼寫,基本的東西要怎麼去運作,你是押韻還是押韻,還是押韻句子中間。 你不管怎麼去自由體現,就算是自白派的詩,它也得遵循基本規則,對不對? 所以我覺得對我們漢語來說,古典詩和現代詩中間的這些韻律面向、節奏感方面的東西已經斷了,所以要去追尋那樣一種和古典詩歌的秩序感和和諧感,恰恰是擺在每個現代詩寫作的人面前的一個挑戰吧。 就看誰能把它能夠做到很和諧。
凌霄 我覺得一方面是語言的問題,在英文你去找一個句子的韻律很容易,我覺得至少說普通話基本上沒有可能。 這是語言的限制。 另一方面古典也不只是韻律的問題。 從最早的樂府,到初唐詩,到盛唐詩,它都有一種 motif,就像你去看中世紀的繪畫,它都會有特定的主題,特定的技法,這是古典詩的限制。 這是宇文所安的看法。 還有我覺得在我接觸到的藝術裡,文學其實是離所謂的現代的觀念可能會稍微更退一步的。 比如說你去看當代藝術,它是任何一種實驗性的,沒有人做過的事。 我手邊還有一本書,它是由一個北歐的藝術家寫的,他解釋 What is Art? 其中有一篇他說現代藝術就是你要把過去的已經正確的知識推翻。 所以我覺得這裡面有 populism 的傾向。 但文學裡我就覺得,寫作者其實和做藝術的人還是相對...可以說更傳統一點。
何杉 我不是非常確定你指的。 你剛才最後一句話裡面說「更傳統一點」,你能說明一下嗎?
凌霄 就覺得大家還是會把一些既定的規則和事實去當作遵循的標準。 但其實看任何另一種藝術,比如說視覺藝術,很難講有一個統一的標準。 但你講文學,大家可能都會有這樣一種印象,覺得文學「應該是什麼樣子」。
何杉 我同意這一點,就是視覺藝術它可以不斷地創新。 我在網路上認識紐約的一個華人攝影師,他也是從武漢過去,一直就在美國。 疫情期間我看到他拍的紐約的照片,他的照片現在已經可以進畫廊,可以標一個好價錢賣了,我覺得它是一個沒有邊界,你可以自由發揮自己去創作的東西。 當然它構圖上面還是有講究,光影上面還是有講究,可是語言就受到很多的限制。
凌霄 這是人為規定的,還是說你覺得是什麼樣的限制?
何杉 我覺得語言本身就是一種限制,當我在寫的時候,有時候就很糾結,比如說現代詩從來沒有人規定它要怎麼分行,對不對? 可是你在寫的時候,你就會不由自主地去考慮我這個句子應該寫得多長,就應該轉去下一行,我要怎麼去處理這個句子中重複性出現的詞語,怎樣讓它覺得看上去 比較漂亮,比較有一點美感,然後不要顯得那麼俗氣。 我覺得它都是語言本身給我們的限制。 有人寫的詩,也是從英文裡面學來的;有人是寫所謂的散文詩,寫得長長的一段,這也是從英文裡面學來的嘛。 但是漢語提供給我們的一些東西,就我自己感覺是,你真的要去尋找到某一個很新的東西好像很困難。
凌霄 所以你覺得英文詩歌,給你的新鮮感在哪裡?
何杉 它的許多句法跟我們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英文詩很多時候其實一節就是一句話。 這個事實本身,對我其實蠻有衝擊的。 我們如果漢語寫一節就是一句話,只是把這句話分成很多行的話,我就會不由自主會問自己,我幹嘛非要把它切成好幾行呢? 但是在英文裡面,這是很自然的。 自白派的詩,我手邊是 Anne Sexton 的詩,你去翻她的詩集,從頭到尾是「I ...」,我怎麼樣,當然她是自白派,跟 Sylvia Plath 一樣。 Plath 最有名的一首詩,說我又做了一次,我又自殺了一次,我的血怎麼樣流出來 (Lady Lazarus)。 但是你在用現代漢語寫作的時候,你用一堆「我」,給人的閱讀感覺就會覺得太累贅、太重複。
我覺得它還有一種來自另一種語言,對我們習慣了漢語的使用者的衝擊。 從它的節奏感上面,從它的分行模式上面,你不由自主地會感到,誒它是不一樣的,它怎麼樣去處理一個題材和我們處理的方式不一樣。 我想再舉一個很小的例子,就是你看我們在寫作的時候,漢語裡面很多四個字的成語。 我自己寫作的時候,我特別討厭成語這個東西,特別討厭所有既定的、已經是四個字的那種詞兒,因為你一旦用了那個東西,你就被它框死了,你被它限制 住了,閱讀者的想像力也被它徹底地限制住了,你就沒法再往前再拓展一點,因為它的形式和內在的空間是這麼強大,就把你的句子牢牢地束縛在既 有的框架裡面,很難再逃出去。 所以你去閱讀英文詩的時候,你會常常會發現說,哇,原來可以這樣寫,但是你把它用中文一轉換,你就發現誒這好像不怎麼樣啊,我好像沒法按照它的 模式直接用漢語。
凌霄 我之前上過一個小說寫作課,課堂上有一個本來是在德國的老太太,她寫自己的家族的回憶錄。 但因為裡面有很多細節,沒有辦法用事實去還原,所以她還需要有一些虛構的東西,所以她還就把這個東西稱為小說。 她就是用德語和英語同時寫,她講她覺得用英文寫的時候會有一點距離感,和德語不是一種完全對應的嚴格的、對應的翻譯的關係,而是用兩種不同的思路、 兩種不同的模式去講述同一件事。 我寫過的每一件東西,我都會用中文和英文寫。 它也並不是說就逐字去翻譯成漢語裡的東西,這是一種比較有趣的關係。 這也是我現在做社群,想要去鼓勵大家用中文以外的可能去嘗試,我覺得是可以互相學習的。 當然反過來是說,英文裡會有一些你只能在中文裡找到的東西,還是能找到他們的一些規範。
何杉 對,我覺得好像你剛才講到的這個,我覺得是挺有趣的。 我自己目前為止還不敢真的用英文去寫作,我只能夠去讀英文的作品。 但我覺得也許哪天,我可以開始嘗試用英文來寫寫看,我覺得那個感覺會比較不一樣,也許反而會覺得有某種程度的自由。
凌霄 那你現在還沒有想要去用英文寫,原因是什麼?
何杉 我真不知道實際的原因是什麼,過去從來沒想過。 因為跑到我的腦袋裡面的句子,它首先是以中文的形式呈現出來的。 但我還是想強調一點就是,我有個很好的朋友,他自己讀很多的英文詩,然後他就跟我說,他說哎我覺得你的作品很多句子,你可以直接找到英文的對應。 也許我讀的那些英文詩,它就內化成一個語言的感覺,就融化在我的句子裡面。 我寫的句子其實是蠻英文的。
凌霄 村上春樹,聽說是他會用英文去先寫作,再轉成日語,所以他的日語的質感是和很多作家不一樣的感覺。 我想在工作坊裡嘗試的一件事情,就是讓大家把你之前寫過的東西,用另一種語言再複述一次。 我覺得這個經驗對於寫作者還蠻有意義的。
何杉 我覺得這一定是個很棒的經驗。 我們很難說,我直接拿這個句子寫成英文的。 而是根據你原來的設想去──我不是很確定該用哪個字──但是我想我們講的是差不多的意思。 而且我還想舉個例子,我相信你寫作時候可能會思考這件事。 我們寫中文詩的時候,我個人特別討厭作品裡面出現一大堆「的地得」,但是你用漢語寫作,真的很難避免。 但是呢,在英文寫作的時候,你完全不需要思考這件事,因為它沒有「的」這個東西,它的形容詞就是形容詞。 例如我這邊隨便翻,我翻Anne Sexton 的一首詩,她寫第一句: My daughter, at eleven (almost twelve), is like a garden. 你用中文寫的話,要嘛你就不寫「我 的”,要不就直接寫「女兒」。 我們一定會用到形容詞。
凌霄 我覺得可能用中文就只是去找一種最自然的表達的方式吧,或者說是最少的冗餘和最準確的捷徑。
何杉 我所考慮的點是,我處在一個中英文交界的、彼此滲透的地方,當然英文還是佔據很強大的主導地位,所以不可避免地日常生活中很多境況下是要用英文去思考,用英文 去表達的。 然後在兩種語碼不斷轉換的過程當中,第一件事我就發現要把漢語表達得很流暢,非常純粹,越來越成為對我自己的一個挑戰。
凌霄 純粹是什麼意思呢?
何杉 純粹就是我的遣詞造句比較漂亮、比較正式的,書面化的、比較規範的語言。 你可能沒有來過新加坡,你來過新加坡的話就會知道,新加坡的漢語,我們叫“華語”了,普通人講的華語它摻雜了大量的英文詞,摻雜了大量的馬來文,摻雜 了福建話,甚至還摻雜了印度語、泰米爾語,它是一個Rojakkal;Rojakkal 就是我們的一種混合在一起的食物。 就是你聽起來很多的用法是這麼奇怪,文法上說,它的文法是一塌糊塗。 我還是想要去保存自己,因為我本身教華文的嘛。 我還是希望說自己的語言比較優雅,只有在寫作的時候我才很清晰、很準確地知道語言的掌控,對自己所能夠依賴的東西是什麼。
凌霄 最後一個問題,寫詩和你的關係是什麼樣的? 可能美國這邊會很多朋友去一些平台,比如說有 Open Call 或 Open Mic,就用一些很直接的跟人溝通的方式,用詩的方式去跟其他人交流。 又比如說給別人寫信。
何杉 我大概是寫過一兩個人,很少一兩個作品。 你提了一個非常棒的問題,這其實關係到對自我認同的一個認知。 我這樣覺得,我在所有寫作的場合,我都是何杉。 在我的工作場合,我用我的本名。 在我的工作場景當中,沒有人知道──就除了一個很親近的朋友以外──沒有人知道我在寫作。 我把這兩種生活嚴格的給他切割開來,不會讓我的工作場景裡面的人知道說我在寫詩。
凌霄 為什麼?
何杉 我不知道,這個事情我自己沒辦法解釋。 我在郵件裡面跟你提過,說有一種是假冒症患者。 冒名頂替。 我總覺得人家叫我是你是一個詩人吶? 我覺得沒辦法把這頭銜安在自己身上。 最大能夠接受到的程度就是,我是個寫作者。 剛剛提到美國這邊的 Open Mic,我是蠻抗拒社交的。 而且我覺得這種年輕人才會做的事情...
凌霄 不一定啊? 哈哈。
何杉 我知道,就是我知道實際情況是不一定,但對我自己來說,你看我去參加這麼一個場合,然後去Open Mic 然後去怎麼樣,這個東西很困難,因為我的很多東西是寫給 自己,有某個東西在敲我的門,它要求被釋放出來。 回到我們郵件裡面提到的,個人的經驗和抽象的話題怎麼去建立連結? 我覺得我寫的很多東西,一開始是因為我父親的狀況啊,所以我開始寫東西。 我覺得是蠻私密的東西。 後來是因為我太太她得了癌症,去年初的時候離開了我,她走了以後我為她寫了很多東西。 這些都是非常基於個人化經驗來寫的,寫的過程本身也挺痛苦,挺糾結的。 所以這些東西呢,我不願意它透露在我自己的工作場景中。 以另外一個身份,我才可以比較自然地把它發佈出來。 所以我也參加這些社交活動,我也會露臉去讀一些東西,但那時候的我就是一個虛擬出來的我。 「何杉」這個人本來在世上就沒有啊,是我創造出來的呀,所以我就比較可以坦然地接受這樣一個身分。 我是「何杉」那個人,我去頂替他吧。 你剛才問到說,我怎麼樣去把身分之間給它切開...
凌霄 我的問題不是這個,哈哈,不過你講到了這個。 我是覺得,中文的寫作者確實會有一種文化上的...好一點說自謙,它也可能會限制我們的表達。
何杉 確實我會覺得有一種東西在限制我去以自己自然的真實的狀況去表達。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在限制我,我無法確定它是來自於文化,或是來自於自我認知。
凌霄 好,那今天就暫時到這裡吧。 非常感謝。 關心寫作的朋友可以關注我們的聯邦宇宙站點、Instagram 和郵件訂閱。 就是這樣,感謝關注。